2019年,一部《流浪地球》,一部《疯狂的外星人》,开启了中国电影“科幻元年”,激起了大众对科幻电影的热情,并期待着“想象力消费”时代的来临,但稍后上映的《上海堡垒》又迅速把我们拉回现实。中国科幻电影只是昙花一现吗?困惑之际,美国科幻电影《沙丘》“乘虚而入”,但却市场遇冷。这一系列的想象引发我们思考《流浪地球》的火爆原因、《沙丘》的遇冷困境以及美国科幻电影是否能够通吃中国,当前中国科幻电影又应如何讲好“中国故事”即表现“中国想象”。7月13日上午,北京大学艺术学院陈旭光教授以“重构文化原型与表达‘中国想象’——关于科幻电影讲好‘中国故事’的思考”为主题,为“智能生态下的视频传播与数智广告”研究生暑期学校的学员们带来了一场别开生面的讲座。
一、中美电影想象力的不同及文化差异
讲座伊始,陈旭光教授为学员们介绍了中美电影想象力在表达方式和文化之间的差异。他指出,美国电影中有大量向外太空发展的科幻电影,也有臆想的吸血鬼,还有科学怪人、汽车人、绿巨人、复制人、外星人等超现实的形象。西方想象力丰富的缘由则是西方历来的电影艺术假定性观念,电影就是虚构的艺术,艺术与现实并不一定构成直接关系。相对于美国电影,中国科幻电影的科幻想象力相对缺乏。陈旭光教授认为,中国科幻想象力不发达的原因,一是文化传统的制约,孔子“子不语怪力乱神”“未知生焉知死”“皇帝四面”等言论,把神话历史化、世俗化。除此之外还有支流、边缘文化、亚文化的民间文化潜流,如《山海经》《搜神记》《世说新语》《聊斋志异》等。二是二十世纪的现实主义美学主流,建国后现实主义创作方法成为主流,约束了文艺创作对“超验性”的表现。《画皮2》监制、台湾电影人陈国富就曾反思:“中国电影的传承基本是写实倾向,这意味着我们习惯在荧幕上看到生活中可辨认、可参考、可对比的事物。从好的方面讲是用这个手段去说服观众信以为真,哪怕传达的是一些独断的、不符合自然人性的价值观。但另一方面,这却造成了想象力的匮乏,价值观系统的僵化。”
二、《流浪地球》:中国想象、中国思维、中国故事
陈旭光教授以《流浪地球》为文本,解析中国科幻电影成功背后的重大社会文化意义。第一,《流浪地球》的爆款有着经济意义、国家形象意义和重要的文化症侯意义。中国人特别是年轻人的思维、想象已经走出了一般我们认为的中国人的性格和思维模式,走出了奠定国人文化性格的孔夫子式的坚执于现世、世俗、感性、经验的一面,青年人有了更多超验性的情怀,有了更大的想象力空间。时至今日,“忧天”的“杞人”,“逐日”的“夸父”,向往、玄思“彼岸世界”“超验世界”的人多了起来。中国人的国民性不再是“不语怪力乱神”“未知生焉知死”式的经验主义人生态度。这些新人正是《流浪地球》以及未来科幻电影的主力受众。第二,中国科幻电影长期不发达的局面使得科幻电影在中国至今仍未形成一种电影类型。中国科幻电影与现实联系太过密切,科幻世界观设定比较幼稚,科幻性强度、学理性、想象不足,在画面、声效等工业水准跟不上。第三,科幻电影与“想象力消费”时代,《流浪地球》《疯狂的外星人》《上海堡垒》《被光抓走的人》等的观影舆情热潮印证了中国电影“想象力消费”的崛起。第四,《流浪地球》提升了中国电影工业的高度,其表现为:
1.投入资金的保障;2.制作的难度,技术的高新、尖端、前沿,八座摄影棚、一万多件道具、置景延展面积近十万平方米等;3.投入人数多,制作时间长,7000多位来自于不同国家的员工组成了一只精良的制作团队。
在类型外观和主题上,陈旭光教授表示,《流浪地球》有着美国科幻大片的外观和普适性的主题。好莱坞大片在一定程度上培养了以中青年为主体的《流浪地球》的观众。电影在父子冲突、父亲牺牲、儿子(英雄)成长救护亲人的情节模式和人物关系的等方面,与好莱坞普适性主题相似。视听冲击、奇观化也是好莱坞化的一种表现,尤其如末世景观、冰天雪地、沦陷崩塌的地表灾难,与《后天》《2012》等灾难电影相似,太空场景则借鉴了《2001:太空漫游》《星际穿越》《火星营救》等太空片,我们能看到大量的“似曾相识”和高度融合。因此《流浪地球》除了基本结构、创意理念与中国符号外,在父亲牺牲、儿子成长的终极拯救的情节模式、父子情深型人物关系,尤其是灾难画面等方面,是非常好莱坞化的,这也是《流浪地球》成功的重要“基建”。
对中国观众来说,更重要的是电影中充斥着的中国元素。陈旭光教授认为,《流浪地球》成功之处在于其具有的中国性——中国想象、中国思维、中国故事。中国人救地球,带着地球去流浪等主题叙事模式激发的民族情感和想象力消费共鸣。就此而言,《流浪地球》的核心故事是非常中国化的。一言以蔽之就是——带着地球去流浪,而不是西方式的造一艘诺亚方舟去流浪。在世界观设定上《流浪地球》也是颇为 “中国”的,讲的是一个相对纯粹的“中国故事”。电影体现的那种把地球推离太阳系,“带着地球去流浪”,堪比“愚公移山”“精卫填海”“夸父逐日”等文化原型呈现的民族精神,隐约可见的家庭伦理叙事构架都具有中国特色,暗合了全球化时代和谐共处互惠互利的“人类命运共同体”智慧。
三、《疯狂外星人》:中国本位、中国智慧与共同体想象
作为一部“软科幻电影”,《疯狂的外星人》具有中国“当下性”和“作者”风格——“底层”、世俗气息以及黑色幽默,包孕了对人与人、国与国、人类与外星人、人类与动物等之间如何相处沟通等思考,甚至蕴含了一个“人类命运共同体”的主题。影片表现了一种朴实的智慧或中国梦想——一个身处底层,但正直、真诚、敬业的耍猴人(中国文化的传承者和守护人)“最卑贱最聪明”者,黄渤扮演的耍猴艺人,以“四金拨千两”的贫民智慧化解了因为美国人的骄横引发但却解决不了的的冲突危机,隐喻了中国哲学特有的世俗化特性、经验论思维。
陈旭光教授指出,这种世俗化、经验论把“外星人”“去魅化”解构化,外星人被擅长于人际关系的中国人用酒文化搞得神魂颠倒,不打不相识,摒弃前嫌和误会,友好相处,而这暗合了人类与外星人的宇宙命运共同体。此外,陈旭光教授表示,《疯狂外星人》以好莱坞大片的剧情模式和宏大场面为反讽对象,黑色幽默喜剧、“反类型”、“美式”科幻电影的本土化,预示了科幻与现实、喜剧结合的可能性。
四、《沙丘》:“乘虚而入”却市场遇冷
在对中国科幻电影颇感失望之际,美国科幻大片《沙丘》携赫赫民声“乘虚而入”,本以为这是一个席卷中国市场的好机会,却不料市场反应令人大跌眼镜。《沙丘》这部明星云集、先声夺人的科幻巨制,在中国市场为何遭遇水土不服?对此,陈旭光教授援引齐白石先生所说“作画妙在似与不似之间,太似为媚世,不似为欺世,”认为“沙丘”的问题就在于太相似,在人物、故事、打斗、环境等方面,都没有拉开想象与现实历史的距离。《沙丘》带有其殖民记忆和文化想象,故事颇有莎士比亚《王子复仇记》的感觉,也有“俄狄浦斯王”的影子。在人物关系和故事情节方面受欧洲古典戏剧、小说的影响,借鉴欧洲古代封建领主和资本主义航海扩张时代争夺殖民地的故事。但影片的背景又是一万年(1001991)后的太空背景,这种时间和空间的背离性建构在西方中世纪殖民帝国主义背景和现实逻辑上呈现出一种“高科技、低文明”的模式,让人容易忘记进入科幻世界的假定性“契约”而屡屡出戏。在时间的设定上,《沙丘》是非常遥远的,以人类结束摧毁智能机器的圣战,建立“宇宙皇朝”和“宇航公会”的那一年为不同公元纪年的新纪年的元年。在空间设定上,《沙丘》主场景设定在高温、沙漠化的星球厄拉克斯。而这一切都是《沙丘》所描述的西方文化原型——殖民地记忆、封建大家族恩怨、西进、大航海文化、水源、拓荒记忆——都跟西方文化有关。
五、中国科幻电影要重构中国神话原型
陈旭光教授介绍了神话与文学艺术的关系以及神话原型的概念,弗莱指出文学艺术起源于神话,神话中包蕴着后代文学艺术发展的一切形式与主题。原型并非孤立存在,而是普遍存在于神学、宗教、哲学领域,并不断发生着历史演变,而诸如“母题”“理念”“原始思维”等不同的表达方式,都可以归纳到“原型”的概念范畴中。
许多文艺作品之所以能引起观众读者共鸣,正是因为潜藏在文艺作品表层结构背后的这种凝聚了祖先的某些典型经验的集体无意识,某些神话原型形象,即神话。如西方文化或电影中的某些原型:康迪德,一个单纯、傻乐的乐天派英雄,结局却大获全胜,如卓别林电影的夏尔洛系列《阿甘正传》《憨豆博士》。
重构中国神话原型,就避免不了原著改编的问题,是忠实于原著还是在原著创意基础上自行发挥?原著改编能不能超越原著?陈旭光教授对此认为,这一切当然没有定则,应该是“运用之妙存乎一心。”虽然《沙丘》绝对尊重原著的改编不敢轻易臧否,但这是因为涉及到是否尊重原著,涉及版权、投资人意愿、原著知名度、粉丝等多元复杂因素的结果。陈旭光教授表示,《流浪地球》《疯狂的外星人》的改编,不仅表现了电影制作者杰出的再创造力,也生动体现了中国故事、中国智慧和中国想象,而这正是不同于《沙丘》的科幻世界和想象力美学,也是我们的科幻电影发展所需要的。
随着讲座进入尾声,陈旭光教授表示,科幻电影既要有面向地球、宇宙存亡和全人类终极问题的超越性,也要有表达亲情伦理、爱情情感的普适性,还要有立足本民族文化传统的本土性。在科幻电影的生产中,既要追求跨文化的超越性,也要认可文化传播过程中在所难免的“文化折扣”,因而需要妥善设定受众市场和观众“圈层”定位。但是,无论是小众化、软科幻式的“把原型隐藏起来,增加读解的难度”的中小成本甚至艺术片化的科幻电影,还是更加偏向大众化、“合家欢”,重工业大片型科幻电影,在让观众在享受视听震撼、场面奇观的同时,更真切、熟悉、亲切地感知、感悟到神话原型,引发共鸣的科幻大片,都有一个重构神话原型,表达中国想象,讲好中国故事的重要问题。从根本上来说《流浪地球》《疯狂外星人》的成功都与一种“中国想象”、中国文化原型有关,其故事内核都体现了以中国为本位的立场,其故事叙事都是对中国神话原型的再讲述。而《沙丘》在中国市场的不成功,恰恰说明哪怕是在好莱坞科幻大片的滋养下成长起来的中国年轻观众,也需要有植根于传统的神话原型在观众接受中起潜在作用。《沙丘》中蕴含的一些神话原型,可能对中国人虽然有奇观效应但却是隔膜的,比较难入戏。目前,中国科幻电影更需要的是《流浪地球》《疯狂的外星人》式的文化想象和原型重构,让我们期待中国科幻电影的繁荣,期待一个真正满足多元化“想象力消费”的新时代的莅临!
互动环节:
014赵丹:老师您好,我发现近几年科幻电影的内容乏善可陈,关于机器、外太空、上天入海等内容多次重复,同时内容上面也出现了与自身文化神话传说的结合上,亦科幻亦玄幻。那科幻类型的未来会走向哪里?会出现所谓的“科学尽头是神学”吗?
陈旭光教授:科幻和玄幻电影有些时候很难区分,两者融合也未尝不可,关于想象力,我觉得只要有想象力都是好的,如果中国电影在纯粹科学意义上的科幻电影还不足的话,在玄幻电影中发挥想象力我觉得也是值得鼓励和提倡的。在想象力消费研究中,我把科幻、玄幻、魔幻、影游融合类的电影都归为想象力消费电影。科学尽头是神学,牛顿、爱因斯坦等科学大师都会陷入第一推动力到底是谁撬动的困惑当中,因此科学并不能解决所有的问题,特别是人类的终极信念、宗教关怀等。甚至过度就有所反噬。对于机器人与人类的关系进行反思也是科幻电影的重要任务之一。
048汪鸿:陈教授您好,科幻电影创作的本质是保卫想象力,培养人的创新能力,不同于其他类型电影,既强调艺术性又强调科学性,但是二者之间存在边界性,导演在讲好故事的同时加入科幻元素有难度。科影融合是否要形专门的成科学顾问机制呢?谢谢老师!
陈旭光教授:在电影制作上确实需要科学技术的支撑,但是对于新的一代人来说,有的想象力是天然形成的,要保护好这些想象力,用故事的方式表达出来。其实很多科幻电影很多时候的科幻想象力是不符合科学逻辑的,但是好的故事却可以遮掩一些细节的不足,如《流浪地球》中合力推动的场景就引发质疑,但是好的故事情节却可以使得人们原谅这点不足。
002宋子怡:陈教授您好,硬科幻这一类电影通常有严谨的科学逻辑支撑。刘慈欣的小说《三体》因为其瑰丽宏大的想象以及合理说的通的逻辑受到读者喜爱,然而在电影《流浪地球》中出现了“人推人”这样有些奇怪的场景。像好莱坞式的硬科幻电影在制作过程中有完整固定的工业模式,在资金充足且剧情定下来的时候才会开始拍摄,而以《流浪地球》为代表的我们国内电影通常都是一边拍摄一边商量修改剧情的,为了发展这一电影产业我们是应该向西方学习稳定模式,还是坚持中国本土化科幻电影特色,一步一步探索呢?
陈旭光教授:理想的电影模式肯定不是一边拍摄一边商量修改剧作的,除非是一些软科幻,可以灵活些,创意之上。但如《流浪地球》的这种大片,投入、制作非常的庞大,还是需要现有完整的剧本,边拍边改是非常不符合电影工业生产的原理的。科幻电影的制作方式还是在摸索着,跟中国电影工业的整体水准、制作方式上是否合理有关,也跟电影工业美学的原理相关。由于科幻电影的工业性很能够支撑电影美学的探索的,也能够丰富电影美学的思考。